曹知白 群峰雪霁图 纸本水墨 129.7×56.4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对于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的解读，首先会涉及到黄公望笔下的九峰山在何处的疑问。画面中的九峰山到底有无所本？是黄公望云游天下“收尽奇峰打草稿”，还是根据某地实景而成？在上文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研究五题之一中已经提到，《九峰雪霁图》右上方黄公望的题跋，只是写到“至正九年春正月，为彦功作雪山次”，黄公望并没有说自己画的是“九峰雪霁”。该图的得名来之于300年后的董其昌在一张仿品诗塘上的题字，是董其昌根据画面内容拟定的。在汉语语境中，“九”可以是八加一的和，是一个确数。清人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古人造字以纪数，起于一，极于九，皆指事也，二三四为积画，余皆变化其体”。“九”也可以表示多数或多次，如九天、九死一生，《楚辞·九辨》序就有“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墨子·公输》“九设攻城之机变”。那么《九峰雪霁图》之九峰，到底是特指一座名为“九峰”的山，还是泛指一群山峰？就有了很大的解释空间。由于史料的缺乏，我们并不能确认“九峰”的准确所在，只能从各种可能性做些猜测，试图接近合理的答案。
第一种可能性，“九”表示多数，“九峰”就是群峰之意，这一类作品自古及今累见不鲜，如《群峰叠翠图》《群峰竞秀图》等等。与黄公望同时期的好友曹知白就留存着一幅《群峰雪霁图》（纸本水墨，高129.7厘米，横56.4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这件作品的得名，来之于作品右上方曹云西自题“群山雪霁”四字。此图近景坡陁上数棵遒劲的苍松耸立，大片水域隔开中后景，显得辽阔静寂。中景远景冈峦连绵起伏，层岩积雪。山体勾勒成形，笔致疏朗简略，淡墨皴擦让人感受到大雪覆盖山头的寒意。有意思的是，该图左上方有黄公望至正十年（1350）的题语：“云翁为西瑛作此，时年七十有九而目力瞭然，笔意古淡，有摩诘之遗韵。仆之点染不敢企也。至正庚寅五月十一日大疵学人识。”钤“大痴”朱文印、“黄氏子久”白文印各一方。曹知白（1272-1355），字又玄，贞素，号云西，人称贞素先生，松江华亭人，著名书画家、藏书家。因好黄老之学。与倪瓒、黄公望交往最密，常以书画相唱和。黄公望的题跋距离曹知白画《群峰雪霁图》仅仅七个月，题跋称赏老友“笔意古淡，有摩诘之遗韵。仆之点染不敢企也”流露出他对老友曹知白文人相亲的钦佩之情。
第二种可能就是松江九峰山。董其昌将此作定名为《九峰雪霁》，不仅因为董其昌本人是松江人，也因为黄公望曾经长期生活于松江，对“松郡九峰”有着深度的了解。
元朝近百年间，太湖以东、长江以南、钱塘江以北的浙西地区，是当时中国经济最为富庶、文化最为发达的繁华之地。以绘画领域而言，元代最有成就的画家，约七成出生于这一区域。有着云间美称的松江，与其北边的苏锡常、南边的杭嘉湖都有着十分便利的交通条件。所以，元代时，凡在浙西生活或活动过的著名书画家，除极个别的如吴镇外，赵孟頫、杨维桢、倪瓒、黄公望、王蒙等或长期寓居于此，或经常往来于松江，与松江有着不解之缘。
黄公望年轻时曾为“浙西宪吏”“中台察院掾吏”，1315年因贪官张闾倒台牵连下狱。出狱后的他看透世态炎凉，于1329年60岁时加入全真教，号“大痴”，放弃功名的黄公望长期居住松江，以卖卜为生，与小他三岁的曹知白及忘年交王逢等相友善。根据王逢《简黄大痴尊师》：“十年淞上筑仙关……几时来隐陆机山”，黄公望先后在松江居住了约十年，并与避居松江的杨维桢、曹知白、王蒙、倪瓒等人往来密切、诗画唱和。
晚年的黄公望往来于三吴之间，投身于山水之中，其好友、由绍兴流寓松江的杨维桢曾记载：“予往年与大痴道人扁舟东、西泖间，或乘兴入海，抵小金山，道人出所制小铁笛，令余吹《洞庭曲》，道人自歌《小海》和之，不知风作水横，舟楫挥舞，鱼龙悲啸也。”文中谈及的“小金山”“通海处”，应为当时属于松江府的金山卫。明人李日华《六研斋笔记》中也说：“陈郡丞尝谓余言，黄子久终日只在荒山乱石丛木深筱中坐，意态忽忽，人莫测其所为。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诧而不顾。噫，此大痴之笔所以沉郁变化，几与造物争神奇哉! ”与杨维桢所记相应和。可见黄公望在松江生活期间，卧游山水，澄怀观道，倾情投入！
在松江期间，黄公望画了《南村草堂图》《水阁清幽图》《松江送别图》《九峰三泖图》等作品。《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上那段著名的题跋落款。“大痴学人书于云间夏氏知止堂”，知止堂正是松江夏文彦的父亲夏濬在松江府城里仁桥西南的住宅，堂名取老子《道德经》“知止不殆”之意曰“知止堂”。夏氏一门以义立家，以文交友，在松江颇有盛名。晚年的黄公望就住在老朋友夏氏家里，并可能在此完成了《富春山居图》。张雨题黄公望为铁舟主者作的画：“阆苑之台迟子久，不归正为松江鲈。” 说明松江安定的生活条件与文人麇集的文化氛围吸引了他久留于此。
至于一些专家认为“松郡九峰”中最高的佘山高度仅仅八十余米，与《九峰雪霁图》中高耸入云的感觉差异较大。这显然是以今人的视觉经验去验证古代的作品。在今人看来低矮的三层小楼，在古代诗词书画的描绘中却可以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浙江嘉兴平原唯一的一座胥山，高不过80米，却被历代文人诗画赞颂。赵孟頫《鹊华秋色图》中表现的华不注、鹊山，海拔亦仅二百米而已。
第三种可能，近年来许多专家经过实地考察，认为汤溪九峰山很有可能是黄公望《九峰雪霁图》描绘的对象，因为此山为丹霞地貌，其山形特征与《九峰雪霁图》的主峰接近。作为汉代龙丘苌隐居地，曾有许多文人雅士、名仙到此隐居讲学、修道炼丹。传说东晋道家创始人、炼丹名家葛洪，曾在此采药炼丹。南齐徐伯珍“讲学九峰，授徒千人”。唐代吏部尚书徐安贞弃官隐居于此，建有“安正书堂”。五代名僧贯休曾为九峰禅寺主持。因此，《汤溪县志》云：“自来贤士大夫，春秋佳日，偶事游观之乐，必于九峰”。晚年往来江浙、云游四方的黄公望不仅有可能到过九峰山，而且还可能在此寓居修道，并在遭遇大雪时心潮澎湃，画下这一千古名作。有鉴于此，《美术报》与金华市委宣传部等单位发起主办“九峰胜境——金华汤溪首届全国山水画名家学术邀请展”与学术论证会，就是希望通过系列活动，引导更多学界同仁对该课题的关注与研究兴趣，或许我们永远找不到历史的真相，但学术探讨就是在步步推进中得以发展，而研究的乐趣亦正在于此。
毛建波（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