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气满乾坤
顾默修
章汝奭，苏州人，教授、外贸专家和国际知名的广告学专家。1927 年生于北京，祖父章梅庭，章太炎堂兄，为清末苏州四大名医。父亲章佩乙二十岁即任上海《申报》、《时事新报》主笔，后曾出任北洋政府财政次长，精于字画收藏，是京城著名的收藏家。章汝奭幼承家学，熟读经史，其书法作品浑厚朴茂、博大清俊。尤其小楷造诣精深，日本《金石书学》杂志曾誉为“现代小楷之极”。
章汝奭自小家境优渥，出身名门，受传统文化蒙养，从王君珮先生学习经史，又在育英教会学校接受西学教育，见识广博，英文口语极佳。文革中下放南京梅山，在极艰苦的环境中，以矮凳为案，临池不辍，以一手精彩绝伦的蝇头小楷闻名于时，其《金刚经》立轴五千多字，不用影格，全凭目测，细若毫发，密如蚁脚，小中见大，凝重纯厚。其所赠美国副总统蒙代尔书经邓小平题字后，现藏美国国会图书馆。
章汝奭先生是改革开放以后最早在中国大学中讲授营销学的学科奠基人之一。文革后上海对外经贸学院复校，即今天的上海对外经贸大学，章汝奭先教Business Practice，后来教Market Research，后来又讲Marketing，也就是营销学。“营销”这两个字，最早便是章汝奭起的。章汝奭先生长期在上海外贸系统工作，为祖国外贸事业做出过杰出贡献，著译等身，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他既是中国广告协会学术委员会的创会委员，也是加入国际广告协会（IAA）最早的中国人。
1976 年，尚在银行工作的白谦慎经人穿针引线得以与章汝奭先生结下师生缘。他回忆说：“自从1978 年我到北京上大学以后，每年的寒假或暑假回上海，如果章汝奭老师没有出差或到外地休养，我就到老师的家里请安并聆听他的教诲。1986 年出国留学后，一直和老师保持着通信联系，向老师汇报自己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老师则总是对我的学习予以鼓励，有时还会寄下自己的诗文和小楷近作，使我在远离故乡的地方，仍然能够欣赏他的艺术。由于当时学业忙，经济上也不宽裕，直至1992 年才第一次回国。2000 年以后，我常回国，每次去看老师，他都会把近作拿给我看”（《凌云健笔意纵横》），“我到老师那里去请教时，有时把我写的字拿给老师看，请他批评。但更多的是看老师写的字，听他评点古今书法。我至今以为，这种学习的方式是极重要的，因为在书法中，品味最为重要，如品味不高，技法再纯熟也无
济于事。章老师的小楷写得极精彩，受他的影响，我也在小楷方面下过不少功夫”（《我的老师章汝奭》）。
2017年9月7日，章汝奭先生魂归道山。白谦慎在上述两篇纪念文章之后，又写下《士不可以不弘毅》、《记与恩师章汝奭先生的最后一次会面》共四篇追忆章先生的文章。白谦慎多年亲炙教诲，又是资深的艺术史学者，其所叙所论既亲切体己又全面深入，更为关键的是，他于字里行间展现了所谓“传承”在日常中的具体面貌。经手过眼、临池受教，这样的师生日常最是点滴入心、润物无声。白谦慎对老师的书法与为人有切中肯綮的见解，“老师的书法，以二王和颜真卿为根基，旁涉诸家，点画凝重，气息淳厚，格调清高。如果让我来概括老师的书法，我会用“清”和“大”这两个字来描述。“清”说的是老师的字有一种清雅之气，这使他的书法不同于世俗的作品。现在社会风气不好，书法中俗气、混浊的东西很多。老师喜欢写蝇头小字，但他的字却很大气，堂堂正正，不营营苟苟。这都是因为他的艺术以人品和学问为根基。现在很多年轻人不相信人品和学问对书艺的积极影响。其中有些人可能永远都领会不了这一层境界，而有些人随着阅历的增长，会慢慢地明白”。
元人王冕借梅咏志，有“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之句，章汝奭斋名“得几许清气之庐”，其耿介狂狷可见一斑；白谦慎为人则矜持有礼，温柔敦厚。性格的不同无碍于灵魂的相通，中国书法传统的薪火相传从不止于技艺，一代代人在前辈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独立人格与人文心灵才是它的精髓。将章汝奭与白谦慎两代人的书法作品联合展出，不仅是对书法薪传、文人学统的呈现，其中也包含了他们书法艺术的对话。在这对话背后，是两代人不同的历史机缘构成了书法道路的延伸、汇合与分流。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在时代的裹挟下前行，但也不得不承认有超越时代的内心坚守与人格魅力，有看不见摸不着却绵延不绝、相嬗无穷的传统。于是，那个不可再得的相遇、相知、相得的历史契机格外令人感恩感念，它不指向一种抽象的抒情式的历史诗意，而是对应着一种具体的包容着差异乃至超克的师生关系的生成，这其中才蕴藏着传承与推进书法艺术的真正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