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长安城中出现了林中阳。
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字。他的字飞入寒舍,则寻常百姓家必生书香之气;挂于豪宅,大腹便便的贵人也能儒雅了三分;悬于小阁张于长廊勒石于佛堂道观,则小阁流苏则亭台楼榭则雕梁画栋必有几多灵气为善男信女指点迷津。故书道中人言,品林中阳的字,就是喝白开水也能品出一缕文化底蕴。此言不谬!
只是林中阳的人却不多见。也不知他脸黑如当阳长坂坡一声断喝便能喝的水倒流的莽张飞,还是脸白如待月西厢下风流儒雅的白面书生张君瑞。知其字而不知其人的文化人便猜想,若字如其人,则林中阳定身躯魁梧,怒发冲冠如民歌中所唱:“北方的太阳像个大酒缸,一启封便醉了整个北方……”中那种仰天长啸,仗笔走天涯的义士狂生;若人如其字,则林中阳必手抚古筝,衣袂翻飞,如敢唱《阳光三叠》“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那种顾盼生姿、袅袅婷婷、且歌且舞的绝代佳人。然则,此皆大错而特错。林中阳就是林中阳。他喝酒,但不常醉;他豪爽,但只面对君子;他笔狂,但却不敢自以为王;他儒雅,但却不是那些出入“包厢”的名士风流。因他不是轻易站在人前的人,我和他也仅是见过两次面,一次在他家里,写过两张字;一次在车站,说过两句话。他方面大耳,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眼镜,身穿一条背带裤,并非那种登高一呼,就能叱咤风云的人。以人而论,充其量也不过如贾平凹者之流,又是一个被天地造化浓缩了的精品男人。
因此,我便想到了他的名字,他的字确比他的人张狂得多。
据说,他祖籍河西走廊,那里“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吃的是沙,喝的是沙,睡的也是沙,人的生存环境确是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大漠中长大的林中阳,便如胡杨树一样,根扎在沙土里,但生命力却始终是昂扬向上的,因此他的书法便充满了力的张扬,生命的沧桑,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奔放。据说他出身柴门,为书法造诣曾“饿其肌肤,劳其筋骨”,且深得父老乡亲坚韧负重得精神之滋养。因此他的书法取之于民间,既包含北方大汉旷达的胸怀倔强的个性,又独立于世如起伏的沙漠具有很强的节奏感和韵律感。据说他幼承家训,以锥画沙,习欧研柳,隶法汉碑,草宗《书谱》,十余载如蜂采蜜,二十年面壁悬梁。既而出玉门、涉长安、走巫峡、游泰山,吸的是天地之气,摄的是民族之魂。看山,山似点划的钢骨铁肋;看水,水似流动的笔墨;看云,云开云合云聚云散又似结构布局上的恣意汪洋尽得其美。因此他揩书法度严谨,端庄沉稳,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如他的人,老成持重,但却不失天真;因此他草书豪迈洒脱,奔放刚劲,欲收则收,欲达则达,一如大江泄洪,彭湃中时见他的风度胸怀。因此他隶书内藏古拙,外显朴茂,方峻雄强,浑然成趣,恰便似“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因此他行书疏疏密密,浓浓淡淡,柔中见骨,骨中见柔。时作高山流水,曲中人不见;时作古调独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时作壮怀激烈,慷慨悲歌,八千里路云和月。其灵性飞扬,其人书合一,其气势恢弘,皆让人闭目凝思,不敢道其曲直。行文至此,我忽然又想起了北方民歌中的那个“大酒缸”,林中阳的书法,你真的不敢碰他,一碰,他真的是会醉倒人的呀!
因此,我便时常想去碰他。
遗憾的是他的人依然不常见。或说他挂笔东游,啸傲湖海之间;或说他冶炼于碑林,枕墨海作隐者之眠;或说他西出阳关,大漠中又见他挥洒儿时的情感。但我却知道他依然是林中的一缕阳光,脚下的这块土地,便会因他而生出许多关于书法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