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塑造鲁迅的众多美术作品里，颜仲的黑白木刻《鲁迅像》或许给人的印象最为深刻。这幅肖像木刻既没有奇特的构图，也没有刻意设计的黑白对比关系，而只是从一帧照片原型刻制出的肖像，却如此准确深刻地捕捉了这位文化伟人面带忧患神情的内心世界，尤其是那一双洞察黑暗社会的双眸炯炯发亮。这幅肖像一经问世，便从上世纪50年代始反复被刊载出版，几乎成为鲁迅映入人们内心的经典形象。
简洁朴素的语言却获得如此巨大的艺术感染力，这不能不说是画家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所具有的出众才华与深厚功底所致。其实，不拖泥带水、减到极致的简约，正是他塑造人物形象的一把语言钥匙。而作为这把钥匙的另一面，则是他力尽在简约的语言之中储藏饱经风霜的表情与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这或许就是他与一般画家的区别，也是他木刻肖像艺术创造之所在。他不是把表现自我放在首位，而是把“自我”的艺术创造隐藏在形象塑造的背后，放在如何理解被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与精神个性以及在哪个侧面与哪个微表情上去揭示这个被表现对象的心理、神情与个性上。《鲁迅像》触动我们的，不是那些外在的语言或所谓艺术家的风格样式，而是画家通过他的精神分析与表情再造给我们呈现了一个鲜活的富有人性的人物魂灵。
除了鲁迅，颜仲为我们塑造了许多最具有世界影响的文学艺术家形象。不论高尔基、左拉还是罗曼•罗兰，他刻画的这些文学家的形象都随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外国文学作品在中国的译介而深入人心。可以说，他的那些木刻肖像都随着这些作家在作品里塑造的文学形象与作家自己的文学魅力而走进我们的生活，并深深地烙印在我们从封闭走向开放的这一代人的心间，是我们这一代人在心灵复活的文学梦想的标识。当然，颜仲刻刀下的这些最让我们感到温暖和亲切的作家形象，可能还是在战争和“文革”中饱经苦难的中国作家的形象。未竟文学梦就香消玉殒的《萧红》，给我们留下的是永远让人心怜的那种忧郁；在灯火晦明中写作的《老舍》，为守着那一支清白的人性烛火不惜投河自尽；曾经给小朋友点燃《小橘灯》、开启人性之善的《冰心》，被画家用最洗练的语言凸显出她的圣洁和高贵；呵，还有《丁玲》，画家在那一圈圈的眼镜片后的目光里究竟想让我们看清什么？
颜仲用最素朴的语言向我们描绘了这些作家的面容与表情，揭示的却是他们在这个动荡不息的时代对于人性精神的坚守与烛照。应当说，这些洞悉人世幽微的思想情感丰富的文学艺术家的形象，成就了颜仲刻刀下人物形象的丰厚性与深刻性；而画家对于一个社会这些独特群体的选择、对于他们每个人面容与神情的捕捉，也都凸显了画家自己对于人、人性与社会的深刻感悟。其实，那些朴素的木刻语言，才最见画家缜密的逻辑与精巧的构思。那种在晦明变幻中映射的老舍形象，那种简约干净仅见几根峭拔线条的冰心形象，那种朦胧得似乎要拂去烟尘的萧红形象，都足见匠心。而画家仅仅只用斜刀与平刀，也是追求其用刀的简明和没有程法约束的用刀写出的随意与畅快、变化与丰富，那种不见踪影的技巧才称得上真技艺与大智慧。
一个出生于江南、就读于杭州的艺术家，最终却因种种变故“下放”到黑土地的哈尔滨，人的一生的遭际无法预知，但对于颜仲而言，他的这颗浸润了文学心性的种子，也只有投放到黑土地，才能结出艺术的智果。不知颜仲临终前怎样思念自己的故乡、怎样感喟自己一生的变故，但他都不会后悔让自己最后的生命永远留存在那广袤而肥沃的黑土地。因为他在这里寻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深切温婉却简捷明快的人生与艺术。
2014年7月3日于G527北京至郑州
